DEV Community

Liu yu
Liu yu

Posted on

第十八章:普里什蒂纳之下

普里什蒂纳的风,是从山里吹下来的。
作为科索沃的首都,这座城市并不像一个国家中枢。它更像被群山包裹、时间压低的洼地——在地图上,你得费点劲才能找到它的名字,常常会被巴尔干半岛上那些更著名、更沉重的地名盖住。

我到的那天下午,天光压得很低,整个城市沉在一种不急不躁的灰色里。不是雨前的闷灰,也不是雾后的淡灰,而是一种仿佛灰烬落定之后的平静沉默。
飞机降落前,我透过舷窗望见山脊起伏绵延,轮廓在傍晚的暮色中若隐若现,像是随时会被云层吞没。那一刻,我忽然有种奇怪的错觉:
——这里,好像不是第一次来。

入境过程简直过于简单。普里什蒂纳国际机场不像是边境口岸,更像一座无人值守的车站。旅客不多,移民官随手一翻护照便盖了章,连一句“Welcome”都懒得说。我拖着行李踏上大厅的地砖,那瓷面冰冷光滑,皮鞋踩上去,声响回荡在偌大空间里,有种陌生的真实感。
那种灰,不像北欧城市潮湿的冷,也不是中东废墟里焦灼的苦,而像一种等待——某种被遗忘的东西,要从山那边回到这座城。

我住进老城区一家叫“EHO”的小旅馆。门前有几株花,叶子焦干发黄,仿佛从春天走错了时间。老板是个阿尔巴尼亚裔的中年人,头发花白,皮肤干燥。他盯着我的护照看了一会儿,又盯了我几眼,仿佛要从脸上认出点什么。

“你是中国人?来旅行?”他的英语带着德语尾音。
我点头。
他没再多问,只把钥匙推给我,说:“三楼最里头那间。晚上别走太远。”
他的语气很轻,但那句“别走太远”像是提醒,也像是某种告诫。

我顺着老旧的木楼梯上楼,楼道窄,灯光昏黄,每一步都伴着地板“咯吱”的声响,像踩在自己过去的回忆上。
房间不大,地毯泛旧,墙纸边缘翘起,窗帘有些褪色。窗户朝北,能看到山脚下一座小教堂,教堂的钟楼与不远处清真寺的尖塔一同插入灰色天幕,就像这座城市身上并排生长的两道旧伤,彼此牵扯,却从未痊愈。

我倒在床上,还没来得及整理行李,就睡了过去。
——梦里,又回到那个夜晚。
日内瓦机场,小男孩坐在隔壁座位上,递给我一袋薯片;旁边那个努力说英语的小女孩,微笑着看着我们。
我伸手想要追上他们。但他们像纸片一样,在风中飘散、解体。
我猛然惊醒,手还紧紧抓着床单,掌心潮湿。

接下来的两天,我在普里什蒂纳漫无目的地走。它不是一座典型的首都,街道既不气派也不破败,一切都恰到好处地“刚好”。咖啡馆林立,年轻人坐在街边,喝咖啡、抽烟、发呆。
有些砖墙上还能看到旧时代的海报和涂鸦,大多已经褪色,但还能看出某些“感谢和平”“Victory is freedom”之类的英文字眼。更奇特的是市中心一角,一尊巨大的雕像矗立在路口,那人穿西装、举着手,神情自信。

我站在那座雕像前,看了很久。
是克林顿。美国前总统。雕像下方的基座上刻着他的名字,背后是一栋“克林顿大厦”。
我第一次意识到:这城市与西方之间,曾有过某种极深的联结——一种介于依赖与救赎之间的情感关系。
但如今,路人早已习惯从他脚下经过,没有人多看他一眼。
就像一场战争的纪念碑,早已变成日常的路标。
我不确定这里到底亲近谁,或厌恶谁——仿佛一切都过得太久远,连立场也一并风化了。

奇怪的事情,是从第三天开始的。

我开始频繁地,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相同的面孔。
那位围着红围巾的老妇人,上午在菜市场后门站着,下午却又出现在报摊前,姿势几乎一模一样。
那个推婴儿车的男人,每天下午两点左右,总是从同一条街走过,路线、节奏、神情,甚至婴儿车里盖着的蓝色毯子——全都一成不变。

起初我怀疑是自己太敏感。但当我在不同街区,看到第三个、第四个“重复的人”,我终于开始怀疑:这城市,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,是循环的?

午后,我走进旅馆旁的一家面包店。店里光线昏暗,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站在柜台后,给我打包一块热酥饼。
她的英语有些吃力,却努力表达:“You... traveler? From China?”
我笑着点头。
她歪了歪头:“This city... not sleep. Not really sleep. Under it... always moving.”
她说完,便低头数钱去了,仿佛刚刚那句话不值一提。

那天晚上,我去了城西的旧火车站。
火车早就停运,铁轨荒草丛生,一切静得出奇。风吹过铁锈斑驳的轨道,像有谁在耳边磨刀。
我在站台边的长椅上,看见一个小男孩,背着书包,低头玩一台旧游戏机。他似乎一直坐在那里,像个不会动的影子。

“别往山上看。”他头也不抬地说,“他们不喜欢有人看山。”
我一愣,正要追问,他却啪地合上游戏机,起身走进远处的雾气中,背影迅速被吞没。

我回到旅馆时,老板正在打电话。他看见我,神情停顿了一下,像是踌躇该不该开口。
他放下电话,说:“你知道吗,多年前,也有人像你这样,住过我们这。”
我看着他没说话。
“他们是从法国回来的。说要找什么山口。”他顿了顿,“然后有一天就走了,再没回来。”
“警方没找?”
他耸肩:“有人说他们走丢了。也有人说,他们是自己走进去的。”
“你信哪种?”
他没回答,只是走进后厨。留下我站在柜台前,脑中空了一瞬。

照片拍得很随意,背景是一道裸露岩石的山口,四个人并肩站在风口上——两个大人,两个孩子。男人的身影高大,女人手中似乎提着什么,风吹得他们衣角猎猎作响。两个孩子站在两侧,男孩笑得张扬,小女孩则低着头,脸颊被风发遮住,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侧影。

那侧影,让我心头一紧。
照片下方,是一行潦草的阿尔巴尼亚语。我看不懂。
但我牢牢记住了一个词:

——Rugova。
一片群山的名字

Top comments (0)